昨天做了一個夢,讓我決定把我們的故事好好寫出來。
要怎麼把我們這二十來年的糾纏好好寫出來,好難。
我想,光是打上一句話,你就會笑著說:
「嘿,我已經死了十年了,所以糾纏只有十來年,
我死了就是死了,就是 dead end 了,這後面的十年可不關我的事。」
我知道,但是你沒想到你死了,我還活著,
從比你年輕七歲,到現在年紀都比你葛屁時還大兩歲了。
我最討厭誤會沒有得解開,最討厭鬧脾氣,
但你偏最愛惹我生氣,這脾氣一鬧就是十年沒有個休止。
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呢?
那是 1991 年的夏天,
我是個小學五年級要升六年級的孩子,
媽媽送我去參加人本的夏令營,我在那邊認識了綽號叫做默默的你。
在那幾天裡頭,我很黏你,走到哪都要拉著你的衣擺,
沒幾天的功夫,衣服整個被拉大了好多好多。
後來的兩年裡頭,不管我心情不開心、心情開心,
我總是會想要打電話到台大男八舍 116 R 找我的默默哥哥聊天。
這位大哥哥陪著我度過了痛苦的成長歲月,
一直到我國二發生了意外而慢慢斷了聯絡。
可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,養成了一個習慣,
遇到任何不開心的事情,我會想著:「那默默哥哥會怎麼想?」
「默默哥哥會怎麼跟我說?」
就這樣國中、高中、大學,來到了 2001 年,
那年我大三,正要準備轉學考,我一直想要去讀哲學系。
有一天在讀書的空檔,我跑去男宿跟學伴借日劇看,
很瘋狂地一次看完好幾部日劇以後,
覺得媽啊,我好累,快暴斃了,於是趴在桌上睡一會。
夢裡頭就夢見了默默哥哥,
我夢到我在網路上搜尋他的名字,就找到他的 e-mail,
於是我醒來就真的在網路上搜尋了他的名字。
沒想到立刻出現了他的名字、就學系所、e-mail,
在那個當下我就馬上寫了信問他:
請問一下你是默默哥哥嗎?
你還記得我嗎?我是在人本營隊的小朋友xxx
沒想到,我立刻收到他的回信,
他跟我說他就是,而且他隔天可以開車來台中找我喝個咖啡聊天。
嘩!我沒想到居然可以找到我的默默哥哥,也沒有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可以來找我。
隔天見面,聊着聊着才發現原來他之前生了重病,得了急性骨髓型白血病第五型,
雖然已經結束化療了,可是五年內還是有可能復發。
隨著見面次數變多,
聊着聊着,發現這八年的空窗,並沒有變成隔閡,
聊着聊着,因為我長大了,不再是小朋友了,他問了我願不願意當他的女朋友。
當時我以為他在開玩笑,因為在我的感覺裡頭,他還是默默哥哥,
但是對他來講,我已經不再是小孩了,過了二十歲,差距就沒有那麼大了。
可是我那時候的想法就是:「啊啊啊,不潔阿!你小一的時候我還只是受精卵阿!」
總之,在掙扎沒多久以後,我們還是交往了,還是在一起了。
那段時間,因為我在準備考哲學系的轉學考,
不巧他正好也是哲學系的研究生,所以常常會陪著我指點我邏輯要怎麼推導。
從 2001年 6月到 2002 年 5月之間,
我們走過台北、桃園、台中、嘉義,
你非常寵我、疼我,讓我感受到什麼是被放在掌心好好疼愛的感覺。
我提了喜歡吃桃園中正路夜市的排骨酥湯,
你半夜就開車買了下來給我喝,
再也沒有別的排骨酥湯能勝過當年的況味了。
我提了我做夢夢到樂透號碼,而且我常常做預知夢,
你為了證明我會作預知夢,而去買了40張彩券,
中了樂透還寫了一萹《預知夢是否可能? 》的文章娛樂我。
我提了我好害怕好害怕被壞人跟蹤尾隨,但是爸爸不能理解我的恐懼,
你馬上想要來我家幫我跟爸爸好好講清楚我內心的破洞到底有多大,
一直到去年,也就是十年後,我才能明白人只有真實地面對內心恐懼時,
才能夠好好活著,才能夠不再被恐懼宰治。
我提了我想要跟你結婚,生你的孩子,我想要把我的青春分你十年,讓你好好活著,
你說:「好啊,那我去賺錢,一個月可能只有三萬多,要跟我過苦日子哦!」
我提了我最喜歡看你寫情書給我,
一直到最後你生命的盡頭,你還是從林口長庚給我捎了兩封手寫的信,
你知道我一定會崩潰,一定會哭,一定沒辦法撐過去,
所以你告訴我,我要快樂,你才會感覺到快樂,你希望我快樂。
從跟你交往到跟你分手的那段期間,
我最常做的噩夢是你的白血病復發了,
每每我都會驚醒過來,非常驚恐地拍打你的臉頰,想要把你喚醒,
而如果你睡得太深沈,我探不到你的鼻息,我真的就會以為你死了,
然後就開始大哭。
你騙人。
當初追我的時候,承諾我你不會復發,你說你會好好照顧好自己的身體,
那你為什麼在承諾不到一年的時間內,就復發了?
我以為我不會再為了你哭了,但是打到這邊,我還是哭了。
做不到的承諾,就不要說出口阿。
從你意識到你病發了,你就開始挑剔我的生活習慣,
開始變成一個很不好相處的人,常常找我吵架、冷戰、背對著我睡覺,
甚至半夜兩三點就起床離開說要開車回家。
但是我並不知道你這麼作的原因只是因為你知道你復發了,而要推開我,
我只是有了越來越嚴重的分離焦慮,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要這麼對待我。
你鬧脾氣,你講着言不由衷的話,但是我拒絕聽你的言外之音,
我一直覺得面子不是重要的,重要的是你想的東西,
你想的就講出來,不要鬧脾氣,不要耍彆扭。
我一直好生氣你沒有跟我討論,就自己決定把我推開,
因為你覺得我的心裡都是洞,坑坑巴巴的,沒有辦法負擔你要離去的這段時間,
沒有辦法照顧你,怕我會無法承受而更糟糕。
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應該要問問我呢?
如果我都是心甘情願的,那有什麼好怕,有什麼好不能承受的?
於是,我們分開了。
但是一直到你離去之前,我們之間還是一直拉扯着。
分手後,你拿了戀戀風塵的原聲帶來送我,
跟我要求最後一個擁抱,我往後退了一步,無言地拒絕你,
你很哀傷、落寞地走出巷子。
分手後,你希望我能夠去長庚看看你,
我焦慮着我是路痴,不知道要怎麼去林口長庚,有位姐姐願意陪我去,
你卻生氣地覺得為什麼我要帶陌生人去看你,於是叫我不用去了。
後來我重度憂鬱發作了,因為我鎮日被壞人跟蹤尾隨恐嚇我要殺掉我,
我已經無法承載更多更多了。
接著,在 2003 年 1月 13日,我收到你最好朋友的來信,
他在信中告訴我你已經死了。
那天我好難過好難過,買了好多酒來喝,卻怎麼喝也喝不醉,
學長、學姊、朋友陪在我身邊,
我難過到好想要去跳寧靜湖,
說實在要不是學長攔着我,我應該是跳下去了。
我沒有去送你,我無法去送你,
我生氣你就這麼死了,就這麼走了,
就這樣處理我們之間的關係,沒有一個好好的結束,
為什麼我們不能夠把話好好講清楚,好好的道別?
為什麼你以為對我好的方式,卻是對我這麼殘忍?
前幾年,我要到了你媽媽的電話,
我打電話跟她說:「吳媽媽,謝謝你們對我這麼好,
當年我沒有辦法去送他,我真的很抱歉。」
你媽媽問我好不好,自己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。
我今天夢到了你,我夢到你復活了,在某家醫院住院,
於是我帶著東西去看你,還去櫃台先確認你有沒有在。
去了以後,你住在一個十幾人的大病房裡頭,毯子髒髒舊舊的,你爸在旁邊陪你。
你一看到我就把毯子拉起來蓋過頭,不想看到我,
我就跟你說:「你現在是又在鬧脾氣還是真的不要看到我?
如果真的不要看到我,那我就走了。」
結果你從毯子裡伸出手拉住我,但是臉還是蓋着不想鳥我。
我跟你說:「我已經結婚了,來看看你只是就是會來看看你而已。
你有沒有什麼想要我為你做的事情?」
你說:「你不是說你願意給我十年,怎麼就嫁掉了?」
我:「誒,你都死了十年多了,我結婚也正常吧?」
你說:「那你寫一封信給我吧。」
我提起筆在一張紙上寫著:相見時難別亦難。
你:「妳也寫太少字了吧?」
所以我為了你,寫了這麼長的一篇文章,
不要再掛念我了,我真的沒有以前這麼脆弱了,
我們都放彼此自由了,好嗎?